记忆中的母亲，总是留着一头瀑布一样的黑色长发。干起活来，那瀑布便颠颤出几点调皮的浪花，惹得你总想上去摸一把。

“妈！”不管你用多大的声音喊一嗓，母亲都会立刻停下手里的活，回转过头来温柔地看向你，那一头长发无比柔顺地垂到胸前，悠悠地荡着秋千。对于我们的招呼，母亲永远是先笑后答应：“干什么，我的小宝贝？”母亲的笑容消解了我成长岁月中所有的寂寞与不悦。我喜欢看母亲的那头长发，更喜欢看她那天使一般的笑容。

母亲的头发及腰长时，洗起来就有点吃力了，于是我就成了她洗头的小助手。阳光下，院子里，母亲弯着腰把那一头珍贵的“黑瀑布”垂下来，茉莉味的香皂泛起了无数个洁白的小泡泡，它们在那“黑瀑布”上冲着浪。母亲面颊微红，眼睛半眯，她的笑容和墙角的小花一起绽放。我用那只盛满水的水瓢缓缓倾倒，那些泡沫便从发根荡到发梢，又跳到水盆里，被阳光照出七彩珍珠般的光来。那时候没有手机拍照，可是又有什么关系呢？那甜蜜温馨的一幕，已经镌刻在我的脑海里了，我的眼睛不就是最好的相机吗？

虽然长发不易洗，但母亲还是爱留长发，她的头发永远都那么干净整洁，即使在那样忙碌又清贫的日子里。在地里忙碌了一天，无论有多累，母亲都会烧一锅热水，洗掉头发上的尘土，也洗掉一天的疲惫。母亲的头发留得最久的时候长过了膝，用母亲的话说，她留的不只是一头长发，也是自己的精气神儿。她还告诉我们，无论什么时候都要让自己的头发干干净净的，因为一切都是要从“头”开始的。

可是，母亲的长发啊，却因为我剪掉了。

我永远不会忘记，在我8岁生日那天收到了自己梦寐以求的礼物——一双带蝴蝶结的漂亮红皮鞋。我把它穿在脚上，高兴得像个小陀螺，围着母亲转了又转。可是正在我乐不可支的时候，竟发现母亲的“黑瀑布”不见了。再三追问才知道，是母亲卖掉长发才买回了鞋子。我脱掉红皮鞋让母亲退掉，把长发要回来。母亲笑着说，要回来也接不上了，还说叫我别担心，用不了多久她的长发就又会长回来的。那次我哭得特别伤心，一看见母亲的短发我就很自责很难过，所以那双皮鞋我后来也没穿过。

母亲最后一次将头发剪短，是在我的女儿出生后。女儿小时候特别闹腾，每天不是让人背就是让人抱，晚上又总是哭闹。母亲心疼我白天上班辛苦，她执意晚上和女儿一起睡。那段时间，母亲一天只能睡两三个小时，因为休息不好，她的头发就大把大把地掉。再加上女儿特别愿意抓母亲的头发，一拉一扯间头发掉得就更多了。最后，总是有一对黑眼圈的母亲，终于忍痛割爱剪短了头发。

孩子一天天长大了，母亲也一天天变老了。她的头发又留了起来。母亲生病卧床时，我劝她把头发剪短，等身体好了再留。她说什么也不肯，还说等过两天好了要去社区演出，短发可梳不出好看的样式。那天傍晚，母亲说自己感觉好多了，让我们帮她把头发洗一洗。我抱起母亲，她是那么无力那么瘦弱。我不禁含泪问道：无情的岁月啊，你把母亲黑瀑布一样的长发藏到哪里去了，为什么让她的头发变得斑白稀疏？第二天早上，母亲永远地离开了我们，她的头发还是那样干净整洁，就像从前一样。

而今，我也留起了披肩发。在我看来，那一头同款的“黑瀑布”，既是告慰母亲，也是在提醒自己：从“头”开始，一个人也要勇敢、积极、有精气神儿地走下去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