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:那双手撑起屋檐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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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海日报 编辑:段继文 2025-11-21 10:09:03

丁志平

整理旧日记时,三篇写父亲的文字从泛黄纸页间跃出,那些沉在心底的往事,瞬间唤醒记忆。

从前总觉得日子还长,父亲抽烟的模样、弯腰的背影有的是时间描摹;如今自己过了花甲,鬓角染霜时才懂,他把半生风霜留给自己,才把暖全塞进我们的岁月里。

“夏荷锄头汗浸田,农闲饲畜牧挥鞭。一生劳碌倦劳冗,千斤重担压在肩。”这28个字,不是诗,是父亲一生的真实写照。他的日子像在苦水里熬,可再苦,也没让家里的烟火气断过。母亲常年抱病不能干活,五个子女各奔东西:大哥在公社忙碌,二哥护着铁路,我幼年就去了乌海,只剩两个妹妹在家读书。全家的生计,全压在他不算壮实的肩上。他脚不沾闲,韧性却像老榆根,往土里扎得深,稳稳撑起了这个家。哪怕累得腰杆都直不起,在我们面前也不叹半声苦,只默默拨旺灶火、烧暖土炕,让屋里飘着烟火的暖意。

干农活,父亲是村里的“一把好手”。犁出的垄沟比墨线还直,摇耧撒种粒粒均匀,扬场时木锨一扬就能分清糠和粒,切草的铡刀在他手里握得纹丝不动。他的日子围着“挣工分”转:农忙时放牲口,农闲时切草料,寒冬里还得顶风去大南沟放牛,就连拾来的牛粪,他都冻成块攒着当柴烧……

那时的穷,是勒紧腰带都过不好的紧巴。口粮不够,年年都要“寅吃卯粮”,父亲硬着头皮去生产队粮仓,跟队长说好话才可预支来年的粮。我们村三年两头遭冰雹,一受灾就颗粒无收,最难的时候,他曾揣着满心羞耻去讨饭。后来他常说“讨吃棍难拿难放”,那眼里的酸涩,我多年后才真正读懂。

父亲从不说“爱”,可“爱”全藏在日子的褶皱里,暖得能焐热岁月的冷。乌兰察布的冬天冷得能冻透骨头,他天不亮就起身烧炕,还把我们的袄子搁在火口边暖着。第二天穿上袄,里面裹着暖意和柴火香,那是童年最暖的记忆。我们子女外出务工,他总摸黑做好早饭,抢着提行李,送我们到8里外的汽车站。直到班车变成路尽头的小点,他还立在原地望,那瘦影深深印进了我心里。

他“怕”了母亲一辈子,怕她操心,怕她劳累,家里的事全自己扛。没说过一句情话,却把日子过得安稳妥帖。待孙儿更是疼到了骨子里,尤其疼阿东,口袋里总藏着水果罐头,偷偷塞给阿东,还叮嘱“别让你爸妈看见”。后来他得了脑梗,说不出话,见我妻子训阿东,急得直摆手拍腿,眼里满是焦急,想把孙儿护进自己怀里。那份护犊心,没说一个字,却比千言万语还有力量。

家家挠头的婆媳矛盾,在我们家从没有过。3个儿媳提起父亲,满是敬重,常跟外人说“俺爸比亲爹还疼人”。他待儿媳没半分长辈架子,儿媳刚进门,就视作亲闺女:农忙时抢着割麦挑担,拦着要搭手的儿媳说“歇着去,这点活我来”;儿媳怀孕了,他记着各人口味,今天炖鸡汤、明天熬小米粥,端之前总先摸摸碗沿,怕烫着人。偶尔媳妇跟我们拌嘴,他从不偏袒:先柔声劝儿媳“别往心里去,是他不懂事”,再当着媳妇的面训我们“咋不知道让着点?媳妇是来享福的,不是受气的!”也正因这份真心,家里没有婆媳闲话,逢年过节,儿媳们围着他转,帮他擦烟杆、跟他唠家常、讨教莜面窝窝的做法,笑声飘出屋外。邻里见了都羡慕:“分明是亲父女啊!”这份和睦,是父亲用一辈子的善良焐热的。

父亲手巧,心更细,总记着我们的小欢喜。夏天放牧回来,他衣兜鼓鼓囊囊的,装着山杏、野韭菜、奶瓜瓜,全是给我们的惊喜。他还跟着李小老人学做红花泥:把野红花揉碎,拌上白酒和红糖捣成泥,封进罐头瓶,再裹进月饼里。那香甜混着花香、酒香和糖的暖意,至今想起,舌尖还留着余味。

他的手艺远不止这些:会杀猪宰羊,每到大小雪节气,总被街坊请去帮忙;会补鞋,赈灾发的皮毛军鞋穿了几十年,破了就自己补;会做饭,蒸得莜面窝窝薄得能透光,捏得山药鱼鱼细得匀匀,熬得小米肉稀粥馋得人直流口水;还会剃头,老式剃刀磨得锃亮,过年时老弟兄都来家里剃,图个“剃头过年”的清爽,他边剃边跟人聊天,满是烟火气。

父亲还是出了名的孝子。母亲常说,有一年杀年猪,他挑了20多斤肥肉,背着去八里外的姥姥家。返程时遇上暴雪,风雪往骨头里钻,路又滑得难走,他还是咬牙赶路,到家时已经是半夜。那份藏在猪肉里的孝心,连同房顶的落雪、深夜归来的身影,成了家里最暖的记忆。

他待亲友热络,对邻里也热心。谁家有难处,他准是第一个到:劝要离婚的夫妻,调解邻里的争执,帮人盖房子;谁家丢了牲口、遭了灾,他也主动帮忙想办法。大集体的时候干活,他从不偷懒,锄地必把杂草除尽,总是最后一个收工,也不在意旁人的议论。他见不得人受苦,曾把上吐下泻的山西货郎背回家,用放血的法子帮货郎缓解不适,之后又去请郎中。货郎后来送了他各色颜料,那成了我童年记忆里最鲜艳的一笔。

父亲守规矩,对我们要求也极严:不许说脏话、不许偷摸、不许赌博,我们犯了错,他绝不纵容。我至今记得,二哥掏麻雀时弄脏了邻家的井水,我为他抱不平,夜里偷偷拔了邻家的韭菜,本以为会得到夸奖,却挨了一顿痛打。父亲拎着韭菜根,硬拉着我去邻家赔礼,逼我认错,还自己蹲在地里,把刨出来的韭菜根一棵一棵补栽回去。也正因这份“不护短”的教诫,我们从小就少与人争执,刻在骨子里的温和与克制,后来深深影响了我们的工作和生活。

记忆里的年,总绕着父亲的烟火、浓茶和酒。大年三十,他准会煮猪头或羊头,让全家饱餐一顿,那香味是童年最馋的盼头。平日里他对我们十分严格,不许沾酒碰烟,这天却格外宽容,允许我们抿几口酒、尝两口旱烟。这份纵容里,藏着他对年的重视,更藏着对我们的疼爱。从我记事起,每年正月初一到初三,他都会接大姑和大姑父来家,拿出藏了许久的酒和肉,凑在一起喝几杯。酒过三巡,话虽不多,却满是亲近。

父亲爱喝浓茶。冬天生起大铁火炉,他先烧一壶开水,把一搪瓷缸砖茶泡得满满当当。炉火烧得旺,橘红色的光映着他的脸,他一边抽着自己种的旱烟,烟杆在指间慢悠悠转着,一边小口抿茶,偶尔咳两声。烟火气裹着茶香漫在屋里,那是冬日里最踏实安稳的味道。他也爱抿两口酒,不知从什么时候起,买了个抿壶,灌满酒揣在怀里。放牲口的时候,尤其是夜里放骡马,或是天寒人乏,就掏出来抿两口暖身子。他酒量不大,从不过量,唯独一次喝得微醺,笑着给我们唱《走西口》。调子不准,却格外动人。我们围着他拍手,他越唱越高兴,还哼了几段二人台。那是我第一次见他开怀唱歌,也是最后一次。

父亲操劳一生,把我们五个子女都拉扯成人,兄弟仨后来成了干部,两个妹妹也进了城,吃上了供应粮。村里人满是羡慕,常打趣他:“丁热汗,穿得烂、走得慢,腰里藏着金圪蛋,你家儿女才叫个有出息!”父亲听了,只是笑着,眼角眉梢里,满是藏不住的欣慰。可这样的日子,自1999年父亲因病离世后,就成了遥不可及的念想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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