母亲电话打过来,嗓音里带着笑意:“你爸在东墙根底下种了菊花,天天蹲那儿瞧,比看孙子还上心。”
我推开老家的门,夕阳正好就斜照过来。父亲果然在东篱边上蹲着,那背影看起来很瘦削。他听到响动回过头,脸上的每道褶皱里都闪着亮光。他说:“你回来正好赶上,那些菊苗都发了芽。”
这面篱笆原本是堆着柴火的,父亲花费了整个春天才把它收拾出来。他固执地不用化肥,沿河挖土,掺上草木灰,说这样才有魂。种的都是最普通的品种:白瓣黄心的杭白菊,紫绒球的紫龙卧,几丛金盏菊,他说名贵菊花像戏台上的角儿,伺候不起。
“陶渊明种的大概也是这样的,”父亲粗糙的手掌抚摸着叶片,“他哪有工夫玩那些弯弯绕绕的。采菊东篱下,悠然见南山——悠然的人,种悠然的菊。”
每天清晨,露水还挂在叶尖上,父亲就提着他的旧铁壶来浇水。水是井里刚打上来的,他说自来水有漂白粉的味道,菊不爱喝。他浇得较慢,像是怕惊了它们的梦,水渗进泥土的声音,轻得像叹息。
邻居老李头经过,隔着篱笆喊:“老哥,种这个干什么?又不能当饭吃!”
父亲直起腰来擦把汗:“人活世上吃饭哪够?”
秋风起的时候,菊苞就开始鼓起来。父亲更勤快了,有时候会搬个小板凳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有时我会陪着父亲坐着,看着云从东边来,往西边去。我们话不多,但是空气里流淌着比语言更稠密的东西。
“你记得你奶奶的菊花枕吗?”父亲突然说。
记忆的闸门忽然就开了,奶奶总是在深秋的时候去摘菊花,然后晒干,一针一线地缝成菊花枕头。那些夜晚,淡淡的菊花香慢慢地钻进我的梦里,连做梦都是甜的。奶奶说菊花可以养眼,可以安神。只是奶奶去世后,就没人再给我们做菊花枕头了。
父亲望着篱笆:“我也做些菊花枕。”
第一朵菊花开在霜降以前,就是那丛杭白菊,花瓣展开的样子就像刚睡醒的蝴蝶。父亲蹲在花前面看了很久很久,阳光从竹篱照过来,在他的衬衣上留下斑驳的影子。
我突然明白,父亲种的不是菊,他种下的是陶渊明“心远地自偏”的淡然,更是奶奶指尖缠绕的柔情,以及这片土地最深沉的记忆。在这个什么都讲究快的时代,他固执地慢下来,用最笨拙的方式,守护着即将消失的生活之美。
菊花开得越来越多,东篱成了一个小宴,白菊像雪,紫菊像霞,金菊像太阳……放学的孩子喜欢在篱笆边上停下脚步,他们的眼睛亮晶晶的,比花还美。
父亲采了第一茬菊花,晾在竹匾里,他说要给我缝个菊花枕:“你总是失眠,用菊做枕头,能睡得香一些。”
我接过还带着阳光余温的菊花,忽然想起《陶庵梦忆》里的话,“人无癖不可与交,以其无深情也”。我的父亲,这个和土地打了一辈子交道的人,如今把他的癖好全给了这片东篱菊。这份深情正借着竹篱、借着花香、借着他马上要缝制的菊花枕,绵延不绝地传下去。
东篱下的菊花在风中轻摆,它们知道一切,包括没说出口的岁月、传承与爱的秘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