王元地塘记:一汪水的年轮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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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海日报 编辑:段继文 2025-09-19 09:57:54

■庆祝乌海建市50周年 “联通杯”唱响北疆文化品牌文学作品有奖征文

丁志平

王元地这名字,是被乌海的风与土浸得透透的,才稳稳当当写进史志书里的。

早年是养庄稼的好地儿,每寸土都憋着劲长东西。春末小麦抽穗,风过处,金浪从地头漫到天边,穗尖垂着的晨露晃悠悠坠进土里,能听见“啪”的轻响,像给土喂了口甜水;夏末玉米秆直挺挺戳着,叶片上的光比正午的日头还亮,眯着眼看,能瞅见光里飞的五彩尘儿;连娇贵的水稻都能在这儿扎根,稻穗沉甸甸压弯了秆,人在田埂边走过时,鼻尖总绕着水与米的甜香,吸一口,肺里都润润的。可后来真正让人难忘的,是荒滩上生生挖出来的那片池塘——1976年初的风里,有铁锹挖沙丘的闷响、有人喊号子的声音。党政干部把袖口卷到胳膊肘,手掌磨出了血泡也不吭声,只往衣襟上蹭蹭汗;职工放下案头的算盘账本,扛起铁锹就往沙堆冲;学生娃们扛着小锄头,跟着老师往荒滩跑,裤脚沾了沙也顾不上拍,只盯着前头人踩出的脚印撵……一群人没什么巧劲,手掌磨破了裹层布条接着干,咬着牙往沙里抡铁锹。两个多月,挖出26亩的水洼,风一吹,水面颤悠悠的,像块刚织好的蓝布。那年7月1日,“乌海市鱼种站”的木牌终于插在土坡上。

养鱼的专款一落实了,塘边就响起了打井的“咚咚”声,抽水泵一启动,清水便往池里涌,漫过塘埂的水顺着裂缝往下渗,让埂边的狗尾巴草尖都有了水珠。内蒙古自治区水产站千里来牵线,浙江老渔民阿荣揣着家乡的鱼食来了。他身上总带着一股鱼腥味,像是从骨子里透出来的,蹲在塘埂上教年轻人时,手指点着水面,语气里满是实在:“看这水色,发绿是肥了,里头有藻;发白是瘦了,得添料;撒鱼苗得趁晨露没干,鱼崽儿才不受惊,贴着水皮游得稳。”鲤鱼、草鱼、鲢鱼、鲫鱼的苗装在木桶里运来,桶沿还沾着江南的水草,往水里一倒,小小的尾鳍扫着晨光游去,细得像根银线,在水里晃一下就没了影。年底捞鱼时最是热闹,网绳攥在十几人手里拽,胳膊上的筋都绷得发亮,网一出水,银闪闪的鱼在网里蹦,鳞片映着日头晃眼,溅起的水花打在人脸上,凉丝丝地透着鲜气。称下来竟有750公斤,不算多,可攥着鱼的手都在抖——乌海人总算能在自家塘里捞上鲜活鱼了,那鱼腥气混着塘边的土味,闻着都比别处甜三分。

1986年夏,我揣着派遣单站在塘边时,晨雾还没散透,像给天地蒙了层薄纱。大大小小的鱼塘错落在野地里,东头挨着公路,西头接着黄河,浑黄的河水与塘里的清水彼此分明,却又悄悄融在雾里,辨不出哪是河哪是塘。那天,我成了水产技术员,白大褂的下摆总沾着泥——蹲在塘边看水时,裤脚早蹭上埂上的湿泥了,也懒得拍。我爱蹲在那儿看阳光透过水面,在塘底的泥上画出晃动的碎金,看鱼群游过,心也软下来。

翌年,我趴在办公室的木桌上画图纸,大学课本里的淡水渔业理论,顺着笔尖一点点淌出来,慢慢织成“家鱼人工繁殖孵化池”的线条,画到紧要处,连呼吸都放轻,怕惊着纸上的线似的。夏末时,池里真飘起了小米似的鱼苗,用细网捞一捧在掌心,小鱼崽儿的尾尖扫得手心痒,像有小虫在爬,数到最后竟有1200万尾——数得眼睛都花了,揉半天才能看清掌心里还粘着两三条。后来这些苗长成乌仔、夏花,细鳞上闪着光,在水里窜的时候,像撒了把会动的银豆子,“嗖”地一下从这边窜到那边,搅得水面起碎波。鱼种站总算真配得上“鱼种”二字了——乌海头一家能自繁鱼苗的渔场,就这么诞生了。风过塘埂时,带着水汽与鱼腥味掠过去,掠过鼻尖时,竟尝出点骄傲的甜,是从心里头漾出来的。

之后,从北京来的人,把养鱼的老法子彻底颠覆了。鱼粉、骨粉、麸皮、豆饼按比例搅在一块儿,压成硬邦邦的颗粒,往塘里一撒,“哗啦”一声,鱼群从水底涌上来,黑压压一片撞着水面,水花溅得人脸上凉丝丝的,带着水的腥气。再不用漫山遍野割草丢进塘——从前割草的人腰弯得像弓,草堆压得人直不起背,走一步晃三晃,如今颗粒饲料往塘里一抛就成了,站在埂上撒一把,看鱼抢食的热闹劲儿,倒像看场鲜活的戏。小水面精养的技术一推开,塘里的水清得能数出鱼脊骨,鱼擦着水面游过时,连鳞上的纹路都看得清,一道道像匠人刻上去的。

后来搞“主养鲤鱼驯化”时,我总在清晨蹲塘边。天刚蒙蒙亮就去,露水沾湿裤脚,凉得人一激灵。手里攥着颗粒饲料,一把一把往水面撒,嘴里还得哼着不成调的曲——养鱼专家王权说鱼认声音,哼熟了,听见声就来。头几天鱼躲在水底,撒了饲料也只敢在深处晃,水面只泛起几个小泡;后来有胆大的浮上来叼一口,尾巴一摆又沉下去,像怕人抓似的;再后来,只要我往塘边一站,还没撒料呢,鲤鱼就黑压压聚成团,尾鳍拍得水花溅到脸上,凉飕飕的比洗脸还醒神。定时、定点、定质、定量,饲料粒落进水里“噗噗”响,成了塘边的钟——到点没响,鱼都在水面晃着等,一圈圈游,像在催着开饭。那年成鱼亩产275公斤,鱼种亩产252公斤,老渔民蹲在塘边抽烟时,烟锅子点着水面笑:“早先想都不敢想啊,这塘里能养出这么些鱼。”烟圈飘到水面上,刚散开,就被鱼摆尾打散了,连点烟味都没留。

趁着好势头,又从天津市水产研究所调来了日本锦鲤鱼种。40余亩的池塘专门腾出来养它们,秋日捕捞那天塘边围了不少人——那纯种的黑白三段、红粉三段锦鲤一入水,就像活的彩墨在水里淌,黑是浓得化不开的墨黑,白是透着光的乳白,红粉是带着光晕的嫩色,三段纹路齐整得像匠人细细描绘的,在碧草相间的水域里游弋时,鳞片映着光,连水都染得斑斓起来。看得人眼都不眨,赏心悦目得紧。不只是锦鲤,淡水白鲳、罗非鱼、甲鱼、德国镜鲤这些名优特新水产也跟着落了户。它们不单让塘边的账本添了厚利,带来了实实在在的经济效益,更把乌海水产养殖的格局给改写了——再不是从前单一种类粗养的模式了,连空气里都飘着幸福的气息。

1994年1月,我接过站长木牌时,塘边的芦苇已能没过膝盖。秋风一吹,苇穗摇得像片白浪,里头藏着麻雀,人一走近,“扑棱棱”飞起来,惊得苇穗上的白絮飘半天,落在衣襟上软乎乎的。天津农学院王教授的饵料添加剂推广开后,模式化养鱼在乌海总算梦想成真。饵料撒进塘后,水色都亮了些,从前发暗的绿,成了透亮的碧,像把春天的绿揉碎了融在塘里,连风都带着清新的气息。秋捞时最见真章——网往水里一沉,几个人拽着绳都觉费劲,胳膊拽得发酸,往上拉时身子得往后仰,鱼“啪啪”地撞着网,急着要出来似的。鲜鱼亩产竟破了500公斤,最高的塘里,一亩产到646公斤,看秤的人眯着眼数秤星,嘴角咧到了耳根。那年全市鲜鱼总产量过了100吨,现场会就开在塘边的空地上,土台子上铺着红布,38家养鱼场的人挤在塘埂上。我抱着“金鱼杯”单项奖的瓷杯,指尖摸着杯沿刻的鱼纹,瓷面滑得像塘里的水。领导站在土坡上说:“这塘是乌海的宝啊。”声音被风送得远,塘边的人都跟着点头,眼里闪着光,那光里映着满塘的水,也映着日子的奔头。

如今,昔日的塘成了内蒙古乌海龙游湾国家湿地公园,花草茂盛、候鸟翔集,一派旖旎风光,让人流连忘返。可我总想起1986年那个晨雾天,想起那些年塘里游着的彩锦鲤,想起鱼跃出水面时溅起的亮水花,想起我蹲在塘埂上数鱼苗……怎么也忘不掉,风一吹,想起塘边的腥气,还有手里攥着鱼时,那活泛的、带着生命温度的瞬间。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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