父亲未竟的远方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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乌海日报 编辑:段继文 2025-08-15 09:59:14

郑建敏

温州的梅雨,又毫无悬念地来了。空气黏腻,墙壁渗出细小的水珠,像是在无声地哭泣。我关上窗,隔绝了巷子里潮湿的青苔味,也恰好在那一刻,手机屏幕上弹出的“庆祝乌海建市50周年征文启事”,像一颗投入深潭的石子,骤然打破了这潭死水。

乌海——这个名字,仿佛藏着北国的烈日与风沙,与我身处的江南水乡格格不入。然而我的心脏却猛地一缩,一股熟悉的、混着烟草与尘土气息的记忆,从十年光阴的缝隙里涌了上来。

那是我父亲的味道。

十年了。父亲在一个寻常的出差路上,被一场突兀的车祸带走,连同他那些未竟的生意,和那些我们再也无法完成的对话。整理遗物时,我找到了一个樟木箱,里面没有贵重物品,只有一沓泛黄的火车票,几本卷了角的账本,和一张被反复折叠的《内蒙古自治区地图》。

今夜,我重新打开了它。纸张脆弱,边缘已被岁月磨得毛糙,几处折痕深得像是掌心的纹路。地图上,父亲用红笔重重圈出的“包头”和“乌拉特前旗”,是我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北方坐标。那时他在前旗经商,我至今记得绿皮火车“哐当哐当”的节奏,记得包头冲天的钢厂红光。

而乌海,只是地图左下方一个孤独的名字。父亲从未用笔圈过它,却用指尖摩挲过。有一次,他指着那里,吐出一口浓浊的烟圈,像是要把半生的闯荡与权衡都吐出来:“当年要是胆子再大点,或许就扎到乌海去了。那地方,全是乌金,黑色的金子,能点石成金,也能把人变成行走的煤块。”

父亲是个典型的温州商人,精明,务实。在他的口中,乌海是一座男性的、粗粝的、充满力量与尘埃的城市。是火车轰鸣着拖走一车车煤炭,为远方的草原钢城输送血液的奉献者;是戈壁滩上,来自五湖四海的汉子们用汗水和豪情垒起来的城。这便是父亲的想象。

然而,当我怀着复杂的心情,在搜索引擎里敲下“乌海”二字时,跳出来的画面却让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。

没有想象中的漫天煤灰,取而代之的,是一片近乎奢侈的、嵌在沙漠与高山之间的蔚蓝。那片水域,名叫“乌海湖”,快艇在水面拉出白色的浪花,岸边的沙滩上,是孩子们的欢声笑语……

这是我父亲口中那个“把人变成煤块”的地方吗?

我贪婪地搜寻着,像一个迷路者寻找路标。我看到了生机勃勃的葡萄藤,在充足的日照下,孕育出一串串紫色的果实,让这里成了与法国波尔多媲美的葡萄之乡。我看到了当代中国书法艺术馆的庄严剪影,这座以墨闻名的中国书法之城,用最沉静的艺术,中和了煤的喧嚣。

从乌金到碧波,从黑色的城到蓝色的海,从工业的奉献到生态的自赏……这几十年,尤其是我与父亲天人永隔的这十年,这座我从未踏足的城市,究竟经历了怎样一场波澜壮阔的自我革命?

我仿佛看到,当年的乌海人,在挖出地底一车乌金后,抬起布满煤灰的脸,望向天空,开始思考这座城市的未来。他们以壮士断腕的决心,治理粉尘、修复生态,与自然达成了一场全新的和解。这是一种比我父亲那代温州商人“哪里有钱赚就去哪里”更为宏大的智慧。最成功的投资,是投资未来,投资一片能让子孙后代安然栖居的土地。

夜深了。我端起一杯绿茶,茶汤清亮,一如窗外的雨。而我脑海里,却是乌海的葡萄酿出的、想必是醇厚如血的红酒。

我忽然明白了。父亲的一生,都在路上。他开着车,奔波在一条又一条通往商机和远方的国道上,最终也消失在路上。那条路,是他的梦想,也是他的终点。而乌海,是他路途中一个动过心、却擦肩而过的站点,成了他地图册里的一个未竟的远方。

我关掉网页,打开空白的文档,键盘的敲击声在寂静的夜里,清脆得像久远的回响。我感觉自己不再是简单地为了应征一篇稿子,而是在替父亲完成一次迟到了太久的凝望。我的手指在键盘上移动,像是在那张旧地图上,为他轻轻描画出那个他当年犹豫过的、通往乌海的路线。

窗外,雨声淅沥。回家,不是回到温州的老宅,也不是回到前旗的童年。而是此刻,在这场跨越几十年变迁的精神跋涉中,走向父亲未竟的远方,并用我的文字告诉他:“爸,您看,那片您没去成的土地,如今,面朝大海,春暖花开了。”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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