常胜
衣食住行如同阳光空气一样,是每一个人须臾不可离开的生活要件,某种程度上也许会成为人们毕生奋斗的目标。每当提及这几个字尤其是说到住房时,历历往事就会像过电影一样涌上我的心头。
在我刚刚记事的时候,一家五口便蜗居在一间勉强能抬起头、面积不足12平方米的低矮土屋里。母亲说,这也是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盖起的。原来,在我出生之前,是没有房子的。父母和姐姐哥哥挤在姥姥一间破旧的凉房里。小舅娶媳妇需要房子,再说嫁出去的闺女哪能长期住在娘家呢?此时父亲唯一的选择就是尽快建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。
那段时间,父亲整天愁眉不展、唉声叹气。一个给单位做饭的普通炊事员,每月只有40元的收入,去哪儿筹备盖房的钱呢?有人说,砍几棵树不就有了椽檩了吗?父亲生气地回绝:“我就是露天睡觉,也决不干损公肥私的事。”为了盖房子,父亲在冰冻季节,赶着牛车进乌梁素海割蒲草和苇子,自制房顶席子。又到野外砍来枯萎的红柳灌木,自编笆子。没有砖石,就找一片野草根系旺盛、红泥多且平整的草滩,然后用石头碾压瓷实,再用锹切出整整齐齐的长方块,在太阳下晒干,充作砌墙坯子。
房顶的简易材料基本备好,草坯也晒得差不多了,谁来砌墙,孩子很小,老人很老,一块草坯足有六七十斤,只能靠自己。白天,在单位大食堂工作,只能利用晚上和清早的时间。
春夏之交,天长夜短,为父亲的垒墙工程提供了天时,父亲下班回来,连水也顾不上喝一口,就开始垒墙,一直到伸手不见五指的夜里。第二天天麻麻亮,便又开始了单调的劳动。这样起早贪黑地干了一个月,墙总算垒好了。
搭顶可不是一个人的活,好在父母平时与邻里相处很好,大家纷纷前来相助,有掏土和泥的,有上房压苫的。母亲在院内搭起简易灶台,用积攒了半年的胡油给大家做粉汤油糕。“压苫吃糕,房顶牢靠。”这是河套的说法。趁洇泥的当儿,父亲将一条红布十分虔诚地系在檩子中间,紧接着点燃一挂鞭炮,鞭炮一停,上泥开始了。只见两个壮小伙赤脚站在一大堆洇好的泥前,一人手里握一木柄长长的四指铁叉,轻松地就将泥扔上了房顶。房顶上一个传递泥,一个负责抹顶。大家紧张有序地干了两个多小时,从房顶到里外墙壁就全抹完了。此时,母亲的油糕也炸好了,还拌了个黄豆芽,大家吃着油糕,喝着廉价的散装白酒,享受着那份融洽和欢乐。后来 ,经过进一步的“装修”,就是在房间内壁抹一层细泥,用当时最时兴的“粉土子”横竖刷三遍。搬家那天,像过年似的,尽管很低很窄,但毕竟是自己的家啦,我们全家人在一片欢笑中搬进了新居。
冬天来了,夜间室内更是冷如冰窖。无钱卖煤,只能用干柴烧“干锅”。夏季,由于房间又低又窄,当时为了防寒,没设后窗,前窗亦小。酷暑时,家如蒸笼。最怕下雨,麦秸泥抗一般的雨雪还凑合,如果是暴雨加冰雹就够呛了。室外下大雨,室内下小雨,把盆盆钵钵都用上了。
还有一个更令人担忧的问题就是盐碱的腐蚀。老家的盐碱化现象十分严重,由于无钱买石头,地基只能是草坯。父亲听一个河北白洋淀迁来的邻居说用干苇也能防潮,其结果可想而知。具有强大渗透力的盐碱很快就腐蚀了最底层的草坯,并迅速向上蔓延,墙壁已经出现裂缝。如再不整修,房子就会下沉,出现倾斜或垮塌的可能。正在一筹莫展的时候,在银行上班的刘科长说银行翻修院墙,可能扔一些废旧砖头。我和弟弟闻风而动,将工人拆下来扔掉的废旧砖头捡回。母亲将盐碱腐蚀的部分一点一点抠出去,又把小块砖一点一点掖进去,勉强支撑起土屋。在这间小土屋里,勤劳的父母把我们姐弟三人抚养成人,又一个个成家立业。
20世纪80年代,矿务局兴建住宅楼,我有幸分到一套,意在接父母过来居住,父母怎么也不肯。后来,姐弟三人经过商量,为父母买了一套两室一厅的电梯楼,这一次父母不好推脱了。父母亲这回真开了眼界。乘坐电梯时,父亲怎么也不敢上,怕从高空坠落,我反复上去,又反复走出来,又讲了电梯的原理,才在我的搀扶下,战战兢兢上了电梯。等来到屋里,父母亲看着光亮的地板,雪白的墙壁,又想用手摸,又怕弄脏了。我说您只管摸,这是防水涂料,不是普通腻子,更不是咱家土屋用的粉土子。我随手掏出笔,在墙上顺手划了一道,找了湿布便轻轻擦掉。到了厨房,父亲摸摸橱柜望望油烟机,尤其站在电磁炉和燃气灶前,久久凝视着,不一会儿竟双眼含着泪花。我完全理解父亲的心思,一个在难以形容的简陋、破旧的土屋中住了几十年的人,突然住进崭新的楼房,他五味杂陈的心思,他的儿子怎么能不理解呢?
做饭的时候,父亲执意要看一看。当他看到儿媳熟练地打开电磁炉煲汤、拧开燃气灶炒菜、又用电饭煲焖米饭的时候,更显得惊讶不已。他说想起了打柴挑水的负累,想起了掏灰挖火的烦躁和做饭时烟喷雾罩的憋屈。在土屋虽然也用过电锅,但那是用电炉丝制作的老旧炊具,有一次因烧干了锅、着了火,差点酿成大祸,打那以后,再没敢用,又回到烧柴做饭的原点。我说,这个电磁炉有自动熄火和报警装置。我在水壶中倒了一点水,还未熬干,电磁灶就报了警,紧接着熄了火。其他炊具,我都一一作了详细解释。
晚饭后好长时间,父母都睡不着觉,一会儿摸摸这儿,一会儿瞧瞧那儿,一会儿在落地窗前远眺华灯闪烁的夜景,一会儿在柔软的席梦思大床上躺一躺,从里屋走到外屋,又从外屋走到里屋。父母高兴得合不拢嘴。父亲动情地说:“我还以为这辈子就交代在老屋了,没想到还能有这样的享受,我的娃真没白养啊!”听着父亲由衷的赞叹,我赶紧说:“爸,不是儿女好,是改革开放的政策好呀!”父亲忙点头:“是共产党好,是改革开放的政策好!”
我听着父亲憨厚朴实的话语,看着他那近乎佝偻的身体,不知是酸甜还是苦辣,一种无法形容的滋味又一次涌上心头,两行热泪不由得夺眶而出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