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种熟悉的声音在我耳畔响起,如雷声,如涛声,时而短促,时而绵长。我在梦里,在梦里聆听母亲的鼾声。
我可能不熟悉母亲手掌里茧疤的厚度,不知晓母亲的身高,不能体会母亲辛劳的程度,但她的鼾声,至今在我耳畔萦绕。
母亲是个慢性子。
土墙上的挂钟,在正午12点急促地敲响。早已饥肠辘辘的我们倚在门口,疲惫不堪的眼神,穿越剔透的空气,看邻居家的孩子如何在不远处端着香喷喷的饭菜,以洋洋得意的神情,直逼我们的味蕾绽放。母亲啊,你还不回来!我们的胃承受不了!
姗姗而归,母亲瘦小的身躯终于出现。午饭,在我们的狼吞虎咽中进行。
母亲在灶台上为猪儿煮食,或到偏房里擦拭那把小锄头,下午她要去地里栽卷心菜苗。父亲很多次呼唤母亲吃完饭再去做事,母亲应答得很爽快,就是不见她坐下来吃饭。我们都吃完饭了,母亲才坐在桌边咀嚼着饭菜。一阵鼾声响起,土碗里的玉米羹,沿着母亲的手臂流淌,母亲全然不知。我知道,母亲晚睡早起,她真的是很疲倦。父亲略显生气,叫母亲快点吃饭,然后安心躺在凉席上睡一会。
其实,做饭、喂猪、扫地……多如牛毛的家务,她哪有午睡的时间?姐姐年纪大些,她主动承担了母亲的很多家务,才让疲惫不堪的母亲可午睡一会儿。于是,母亲的鼾声占据了房间的每一个角落。
父亲离世,母亲以依依不舍的姿态,挥别了熟悉的老屋和深爱的泥土,到城里与我们同住。那些清苦的日子,我还居住在闹市区,房屋不够宽敞,只能让母亲与小女共处一室。
小女正念高中,她的学业繁重,需要有良好的休憩环境。
班主任打来电话说,小女上课精神极差,每天总是一身疲倦。一再追问,小女才道出真相——晚上睡觉,奶奶的鼾声很响,搅得她无法安稳睡觉。
一面是母亲,一面是小女,夹在中间的我们,一时也想不出个两全其美之策。小女想出一个妙招,从同学那里借来录音笔,将母亲的鼾声录下。那天小女作业不多,便与奶奶聊天。小女是母亲的宝贝,爱之深切。小女将母亲的鼾声播放出来,母亲才感觉到自己的鼾声有多么响亮,怎样干扰了孙女的学习和休息。
此后,母亲每晚总是找些借口,一会去厕所,一会去客厅喝水,一会拿出老年手机。她在等待小女入睡,她想等待小女酣睡后再睡,不再打扰小女的睡眠。进入高三的小女,几乎每晚要半夜才入睡。母亲不再坚守,她向我们说出去敬老院的想法。
那段时间,母亲总是天天出门去玩耍,她到我家几百米远的一家敬老院,了解那些老人的生活状况,还遇见了老家的一个婆婆,所以,她也想去敬老院,一是那里老人多,相处起来也快乐,二是不想鼾声惊扰小女。
只要有空,我们就去敬老院坐坐。她与那个老家的婆婆住一间屋子,好在她们都有打鼾的习惯,彼此影响,彼此和谐。
时光里,不尽是美好。跨过八十岁的门槛,母亲的身体急速地衰老。秋天里,见公园里的叶儿片片飘落,我的心脏就无比紧张,或许其中的某一片,便是母亲的化身。敬老院的院长建议我们把母亲接回家中,与我们同吃同住,让她尽享天伦之乐。母亲的卧室与我的卧室一墙之隔。母亲的房间从不关门,我的房间也如此。夜阑寂静,除了客厅时钟走动的声音,唯有母亲房间里传出的鼾声。
此刻,母亲的鼾声在我听来无比愉悦。鼾声在,母亲在;鼾声响亮,母亲安康。那些时段,我无法安然入睡,我怕母亲撒手人寰,我怕母亲的鼾声从此不再。夜晚,起来解手,起来喝水,我都会靠近母亲的房间,不用走入,聆听鼾声就足够。
在妻子的话语中,我知道自己也有打鼾的情况。我的鼾声母亲是否也能听见?或许,她是无法听见的,因为她的鼾声比我的鼾声分贝高出许多。就这样,两个房间的鼾声传递、渗透、交织,于我,于母亲,都是幸福的存在。
母亲是在社区医院离世的。我们一家人守在病房,母亲长长短短的鼾声戛然而止,血氧仪的指标已成直线,母亲的鼾声不再。
(作者:徐成文;编辑:段继文)